挽钟

黑暗。然后是冷。

刺骨的冷,像沉在深海底,四面八方都是水压,挤压着胸腔,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右胸口的位置,有一个灼热的、不断抽吸她生命和热量的黑洞。

声音很远,又很近。

引擎的咆哮,金属的碰撞,雨水击打车顶……还有一个声音,穿透所有喧嚣,直接凿进她逐渐涣散的意识里。

“……不准睡!听见没有!”

是大哥。

声音哑得厉害,发抖,可她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愤怒?恐惧?还是……绝望?

她分不清。

她只觉得好累。身体很重,又很轻,像要飘起来。黑暗很温柔,诱惑着她沉进去,放弃抵抗。

可是不行。

她答应过二哥……要回去的。要和他一起……面对……

还有大哥。

她替他挡了那颗子弹。很奇怪,扑过去的那一刻,脑子里什幺都没有。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复杂的伦理挣扎,没有这些年纠缠不休的爱与愧。只有最简单、最原始的念头:不能让他死。

现在,这个念头还在顽强地燃烧,像风中残烛,却死死拽着她,不让她彻底坠入黑暗。

身体被颠簸着,一只滚烫的手死死按在她右胸的伤口上。压力加剧了疼痛,却也带来一种诡异的、真实的存在感。

“看着我。”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她努力想掀开眼皮,好重。视野里只有晃动模糊的光影,还有他紧绷的下颌线条。

“你想跟你二哥说话吗?”

……二哥?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针,刺入混沌。心底某处传来细密的、熟悉的抽痛,混杂着无法言说的依赖和背德的羞耻。那个在异国他乡的深夜拥抱她、引诱她、让她沉沦又给她虚幻承诺的人……

“他在等。别让他等。”

等?

她忽然想扯动嘴角,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二哥……如果知道她是为了大哥变成这样,会怎幺想?那个玩世不恭、看似什幺都不在乎的二哥,会愤怒,还是会……难过?

混乱的思绪被剧烈的颠簸打断,然后是刺耳的刹车声,刺目的灯光划过眼皮。

身体被凌空抱起。冷雨打在脸上,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她落入一个坚实却颤抖的怀抱。他的心跳快得吓人,隔着湿透的衣物和她的鲜血,重重擂在她的耳畔。

咚。咚。咚。

像战鼓,也像挽钟。

她被放在冰冷的平车上,滚轮飞速转动。头顶的光线变成一条条惨白的线,飞速掠过。嘈杂的人声,器械碰撞声,有人用力掰开她死死攥着什幺的手——她不知道自己在攥着什幺,也许是他的衣角。

“血压持续下降!”

“准备手术室!快!”

“建立静脉通道,加压输血!”

声音忽远忽近。冰冷的液体注入血管,带来些许虚幻的暖意,但胸口那个黑洞的吸力越来越强,寒冷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

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起,却没有想象中的恐慌。只有铺天盖地的疲惫,和一种深重的……遗憾。

还没跟二哥说清楚。

还没真正开始她想要的自由人生。

还没……好好看看大哥最后一眼。不是隔着兄妹的界限,不是怀着隐秘的愧疚,只是……看看他。

眼前最后的景象,是手术室冰冷的无影灯,和医护人员快速晃动的蓝色身影。

然后,一切感知被强行剥离。

她坠入纯粹的、无梦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已是永恒。

一点微弱的意识,像深海里浮起的气泡,挣扎着向上。

痛。

首先是尖锐的、无处不在的痛,从胸口辐射到全身。然后,是沉重的束缚感,口鼻似乎被什幺堵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发出粗糙的声响。

耳边有规律的、单调的“滴滴”声。

她想动一动手指,却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生命体征……稳定……”

“……观察……”

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她努力集中残存的意志,试图冲破这片混沌的泥沼。

眼睛……睁不开。

但嗅觉似乎先一步恢复。消毒水刺鼻的气味,还有……一丝极淡的、熟悉的冷冽气息。不是二哥身上那种张扬的木质香,而是更沉静、更克制,像雪后的松柏,混杂着一点……血腥味?

他在这里。

这个认知,比任何镇痛剂都更有效地刺穿了迷雾。

大哥。

他还活着。

那……就好。

紧绷到极致的某根弦,悄无声息地松开了。更深的黑暗涌上来,包裹住她。这一次,不再有遗憾,只有无边无际的虚脱和……安宁。

急救推车的滚轮声、医护急促的脚步声、仪器报警的嗡鸣……所有声音都在那扇自动门合拢后变得模糊不清,隔绝成另一个世界。

张靖辞站在空荡的走廊中央,如同一尊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雕塑。

右手掌心残留着粘稠的触感,温热而残酷。他缓缓摊开手,垂眸凝视那片暗红。那不是抽象的颜色,是她生命的刻度,正在他皮肤上一点点冷却、干涸。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星池大概只有七八岁,她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红墨水,也是这样的颜色,她慌得快要哭出来,偷偷用他的白衬衫去擦,以为没人看见。那时他是怎幺做的?他装作没发现,事后让秘书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衬衫。

为什幺是这件小事?

他不知道。

大脑拒绝处理更庞大的信息,比如那颗子弹本应穿透他的心脏,比如她扑过来的重量,比如她涣散的眼神。它只是固执地、荒谬地循环播放着那个无关紧要的画面:小小的女孩,惊慌的眼睛,染红的白衬衫。

“张先生。”

一个穿着白大褂、年约五十的医生快步走来,神情凝重。张靖辞记得他,姓陈,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也是张家用了多年的医疗顾问。

“陈叔。”张靖辞的声音异常平稳,平稳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她怎幺样。”

不是疑问句。

陈医生看了一眼他胸前大片的血迹,又迅速移开目光,低声道:“失血非常严重,子弹可能伤及肺叶,已经出现气胸和休克。我们正在组织抢救,但情况……很不乐观。需要立刻手术,取出弹头,修补血管和脏器。”

“成功率。”

“如果现在立刻手术,大概……四成。”

四成。

张靖辞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擡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推了推鼻梁上歪斜的眼镜。

“用最好的团队,最好的设备,不计任何成本。”他说,每个字都像冰锥,“如果这里的设备不够,立刻从总院调,或者联系最近的医疗直升机。钱不是问题,我要她活着。”

“我明白,张先生,我们会尽——”

“不是尽力。”张靖辞打断他,擡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锋,冰冷地钉在陈医生脸上,“是必须。陈叔,你知道张家待你不薄。星池如果有什幺三长两短——”

他没有说完。

但陈医生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他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个看似冷静的年轻人,和他父亲、乃至整个张家根系下的手段。那不是威胁,是陈述。

“我亲自进手术室监督。”陈医生深吸一口气,“您……先去处理一下伤口,换身衣服吧。这里有消息,我立刻通知您。”

张靖辞没有动。

他只是转回头,望着那盏刺眼的“手术中”红灯。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混着尚未干涸的血迹,滑过下颌,落在同样染血的白衬衫领口。

“我就在这里等。”

他走向墙边的长椅,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沾满血污的手掌向上摊开,像一个正在等待审判的囚徒,又像一个随时准备扼杀猎物的猛兽。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个穿着黑色西装、气息精悍的男人匆匆赶来,为首的是张靖辞的私人安保主管。他们看到长椅上的张靖辞,以及他身上的血迹,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更快速地靠近,在他面前停下,微微躬身。

“张总。”主管低声汇报,语速极快,“袭击车辆在G9417出口附近被我们的人截住了,对方三人,两人重伤,一人轻伤,已全部控制。初步审讯,是上个月被我们收购破产的‘昌运实业’前CEO王昌海雇的人。王昌海本人一个小时前在浅水湾的公寓试图吞药自杀,被我们的人拦下了,现在控制在地下室。”

张靖辞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甚至没有擡眼。

“知道了。”

“王昌海怎幺处理?还有那三个……”

“活着。”张靖辞终于动了动,他擡起右手,看着掌心交错的血迹和自己的掌纹,“都活着。给我一间安静的房间,隔音要好。另外,准备一套干净衣服送过来。”

“是。”

“还有,”张靖辞补充,声音很轻,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去查查,王昌海最近接触过什幺人,账户往来,亲属动向。他一个人,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门路找到这种亡命徒。”

主管心头一凛:“您怀疑是……”

“去查。”

“明白。”

几人迅速退下。

走廊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头顶惨白的灯光,无声地笼罩着那个坐在长椅上的身影。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摊开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那不是恐惧。

是压抑到极致的暴怒,正在每一寸骨骼、每一条肌肉纤维中冲撞,寻找着宣泄的出口。

他闭上眼。

脑海里无法控制地再次闪回——子弹破窗的脆响,她扑过来的身影,那声沉闷的撞击,还有她最后看向他时,那双逐渐失焦的眼睛。

他想起她小时候,总是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叫“大哥”。他辅导她功课,她解不出题时会偷偷拽他袖子。后来她长大了,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东西,又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再后来,她去了国外,和经典……

心脏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任何物理伤害都来得猛烈。

他忽然明白,那种一直盘踞在心底的、对她和经典之间暧昧的烦躁与不悦,其根源是什幺。那不是兄长对妹妹越界行为的反感,而是……

而是更阴暗、更不容于世的占有欲。

只是他从未允许自己承认。

而此刻,当他可能永远失去承认的机会时,这头野兽才终于挣脱牢笼,露出狰狞的獠牙。

“星池……”

他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碾碎在齿间。

你必须活下来。

你必须。

因为有些话,我还没来得及说。

有些事,我还没来得及做。

那些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我们之间不清不楚的账……

你得活着,才能跟我一笔一笔算清楚。

他重新睁开眼,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手术室的门,依旧紧闭。

红灯刺目。

而漫长的等待,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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