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杯车终于停了下来。
不是停在宽敞的马路上,而是钻进了一条狭窄阴湿的后巷。车门拉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馊水馊味、廉价香水精和未燃尽煤烟气的热浪,像一堵墙一样堵住了娜塔莎的呼吸。
这并不是她想像中的“遍地黄金”。
擡头看去,头顶上方悬着几个接触不良的霓虹灯管,滋滋作响地拼出残缺的三个字——“金海岸”。那个“岸”字的最后一笔已经灭了,像是一只断了腿的螃蟹。
“下车,磨蹭什么!”强哥在驾驶座上吼了一嗓子。
娜塔莎抓紧了手里那个已经裂开的编织袋,那是她全部的行李。她跟在强哥身后,踩着地上黑乎乎的积雪和烟蒂,走进了一扇挂着厚重棉门帘的小门。
门后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震耳欲聋的低音炮轰鸣声虽然被隔绝在几道门之外,但那种地面的震动依然能顺着脚底板传上来,震得人心慌。走廊里的灯光昏暗且暧昧,壁纸剥落了一半,露出里面发霉的水泥墙面。
走到一间挂着“经理室”牌子的房间门口,强哥停下了脚步。
“护照。”他伸出手,语气比在车上时平淡,但那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却更重了。
娜塔莎的心猛地缩了一下。在异国他乡,护照就是命,是她作为“娜塔莎”这个自然人存在的唯一证明。她下意识地把手按在胸口,隔着羽绒服,那本深红色的证件就在内衬的口袋里,紧靠着那五百块钱。
“我自己保管。”她低着头,声音很轻,但透着一股子倔强,“你说过,过江是为了打工,不是卖身。”
强哥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横肉会挤在一起,把那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挤成两条阴狠的缝。
“在这里,没有身份的人才最安全。”
没有任何预兆,强哥突然出手。他一把揪住娜塔莎的头发,将她的头狠狠按在走廊冰冷的墙面上。
“砰”的一声闷响。
娜塔莎感到一阵眩晕,额头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紧接着,一只粗糙的大手蛮横地撕开她的衣领,精准地探入内兜,一把抽走了那本护照。
“还要我再重复一遍规矩吗?”强哥拿着护照,在她惊恐的脸上拍了拍,“在这里,我就是警察,我就是法律。想拿回去?行啊,赚够了钱赎身,或者……”
他的目光在她胸口扫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下流的弧度,虽然没有继续动作,但那个眼神比刚才在车里的强暴更让人胆寒。
“进去。”他一脚踹开了经理室的门。
房间里烟雾缭绕。沙发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暗红色的丝绒旗袍,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她并没有因为强哥的暴力行为而感到惊讶,甚至连眼皮都没擡一下,只是专注地吐着烟圈。
这是三姨。
“这又是从哪里捡来的野猫?”三姨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常年混迹风月场所特有的慵懒和世故。
“刚过江的,还是个雏儿。”强哥把护照随手扔在桌子上,大剌剌地在沙发另一头坐下,“三姨,给掌掌眼。”
三姨这才放下二郎腿,站起身,慢慢走到娜塔莎面前。她身上有一股浓烈的旧式脂粉味,那是为了掩盖某种腐朽气息而特意堆砌出来的香气。
她伸出一只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捏住娜塔莎的下巴,左右端详。那冰冷的玉石触感贴在娜塔莎滚烫的皮肤上,像是一条吐信的蛇。
“骨架子不错,就是太瘦,得养点肉。”三姨的手指滑过娜塔莎的锁骨,像是在菜市场挑选一块排骨,“眼神太硬,这不行。男人来这里是找乐子的,不是来找债主的。”
娜塔莎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双精明的眼睛。
“叫什么?”三姨问。
“娜塔莎。”
“太土了。”三姨皱了皱眉,嫌弃地松开手,从桌上拿起一支眉笔,在娜塔莎的眉骨处比划了一下,“十个俄国妞里有八个叫娜塔莎,还有一个叫喀秋莎。在这里,这种名字卖不上价。”
她转过身,对着镜子补了补口红,漫不经心地说道:“以后你就叫‘索菲亚’。听着贵气点,像是皇室里出来的。”
“索菲亚……”娜塔莎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从这一刻起,那个来自阿穆尔河畔、会因为想家而哭泣的娜塔莎死了。活着的是索菲亚,是金海岸的一个代号,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带她去宿舍,跟那个……妮可住一屋。”三姨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苍蝇,“今晚先让她洗干净,明天教她规矩。”
……
员工宿舍在地下二层。
这里没有窗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霉味,混合著各种廉价洗发精和脚臭的味道。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就是娜塔莎的新“家”。
推开门,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几张铁架子双层床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内衣和丝袜,像是一面面颓败的旗帜。
一个女孩正坐在下铺的床沿上涂指甲油。听到开门声,她擡起头。
那是一张典型的斯拉夫面孔,但妆容极其夸张。眼影涂得像被打肿了一样,嘴唇是血红色的,身上穿着一件劣质的亮片吊带裙,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廉价的光。
“新来的?”女孩吹了吹未干的指甲油,眼神里带着几分打量,但更多的是一种病态的兴奋,“你也叫索菲亚?”
娜塔莎愣了一下,摇摇头:“以前不是。”
“我以前也不叫妮可。”女孩笑了,露出一口整齐但有些发黄的牙齿,“我叫柳德米拉。但谁在乎呢?妮可这名字好听,听起来像是电影明星。”
她拍了拍身边的床铺,示意娜塔莎坐下。
“别丧着脸了。”妮可伸出戴满了塑胶手镯的手腕,在灯光下晃了晃,“看,这是昨晚一个煤老板给的小费买的。虽然是假的,但在舞池的灯光下,它亮得跟真的一样。”
娜塔莎看着那串廉价的手镯,又看了看妮可那双因为长期熬夜而布满血丝、却依然闪烁着某种狂热光芒的眼睛。
她突然意识到,比起强哥的暴力,这里更可怕的是这种无声的腐蚀。妮可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设定,她沉溺在这个用虚假灯光和劣质酒精堆砌出来的梦里,甚至开始享受这种被物化的生活。
“这地方不错。”妮可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只要你肯笑,那些男人的钱就像废纸一样往你怀里塞。等攒够了钱,我就去买个真的古驰包,然后回村里让他们看看,我在中国过得像个女皇。”
娜塔莎没有说话。她默默地爬上属于自己的那张上铺,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
那个装着五百块钱和一张一百美金(那是她刚才趁乱从内衣里转移到袜子里的)的秘密,硌着她的脚踝。
“睡吧,索菲亚。”妮可在下铺关掉了灯。
黑暗瞬间吞没了这个狭小的牢笼。
娜塔莎睁着眼睛,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她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嘈杂声,还有头顶上方舞池里隐约传来的震动。
她在心里一遍遍复习着今天的汇率。
她绝不会像妮可一样,把这里当成皇宫。这只是一座镀了金边的监狱。而她,必须是那个哪怕用牙齿咬,也要咬出一条生路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