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白鹭来说,这个世界是吵杂的。
这种吵杂不来自于声音,而来自于气味。
A市顶级的慈善晚宴,衣香鬓影、名流云集。但在白鹭的鼻子里,这里无异于一个正在发酵的巨大垃圾场。
她穿着一件剪裁极简的白色棉麻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外面套着一件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的米白色长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戴着一副医用级别的薄手套。她站在宴会厅最偏僻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大理石柱,尽量屏住呼吸。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令她作呕的味道:
那位大腹便便的投资商,身上昂贵的古龙水掩盖不住常年吸烟导致的焦油味,以及那种从毛孔里渗出来的、因为欲望过剩而产生的油脂馊味。
那个正在假笑的名媛,浓烈的晚香玉香水下,藏着粉底液氧化的金属味,还有……因为长期节食导致的、胃部反酸的淡淡酸腐气。
还有香槟挥发的酒精味、地毯里的尘螨味、甚至是不远处厨房里生肉的血腥味。
这些气味像是有实体的触手,争先恐后地钻进白鹭的鼻腔,刺激着她异常发达的嗅球神经,让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好臭,全是腐烂的味道。
白鹭闭上眼,脑海中又浮现出童年的那个夏天。那个只有十平米的廉价出租屋,母亲躺在床上已经不动了,在高温发酵下,劣质的脂粉味混合着尸体腐烂的甜腥气。
年幼的她被反锁在屋里,那种腐烂的气味深深钻进了她的骨子里,成了她一生的梦魇。
「呕……」
强烈的生理性反胃涌上喉咙。白鹭脸色苍白,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自己调制的薄荷脑精油,死死抵在鼻端,试图用这股冷冽的气味冲散周围的「尸臭」。
她快要窒息了。如果不是老板秦予用扣押实验室经费做威胁,逼她来这里寻找所谓的「灵感」,她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就在白鹭觉得自己即将溺死在这片气味的海洋中时——
一阵风,轻轻拂过了她的鼻尖。
没有预兆、没有过渡,那股气味就像是一把利刃,瞬间切开了周围浑浊的空气。
那是……什幺味道?
-
宴会厅的中央,苏染正优雅地晃动着手中的红酒杯。
她穿着一袭墨绿色的丝绸长裙,外披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波浪卷的红发随意地散落在肩头。灯光下,她的红唇娇艳欲滴,眼神里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慵懒,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周围那些虚伪的恭维。
「苏小姐,听说这瓶是82年的拉菲,您觉得如何?」年轻的富二代殷勤地问道。
苏染抿了一口,酒液滑过舌尖。
没有味道。
或者是说,没有任何能让她感到「满足」的味道。
「单宁厚重,结构感强。」苏染微笑着给出了教科书般的评价,声音慵懒迷人:「是好酒。」
心里却在想:还是填不满。
她觉得饿。
这种饥饿感不是胃部的空虚,而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黑洞。从小到大,继母为了培养她这条「金舌头」,严格控制她的饮食,将她关在黑暗的房房间里进行味觉训练,她学会了分辨世界上最细微的味道,却失去了对食物最原始的快乐。
她现在喝酒,不是为了品鉴,只是为了让那种液体流过食道的感觉,来短暂欺骗自己空虚的胃,以缓解饥饿。
苏染仰头,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这已经是今晚的第十杯了。
酒精让她的身体微微发热,却让心里那个黑洞变得更加寒冷,她有些百无聊赖地转过身,想要去露台透透气。
就在转身的瞬间,她感觉到了一道视线。
那道视线太过强烈,不像周围那些男人带着色欲的打量,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般的凝视。
苏染顺着视线看去。
在角落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那个女人有一头罕见的银白色短发,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整个人干净得像是一张纸,与这个纸醉金迷的宴会格格不入。
那个女人正死死地盯着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盯着她周围的空气。
那眼神,竟然让阅人无数的苏染,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战栗。
白鹭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那个穿着墨绿色裙子的女人出现那刻,周围那些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仿佛都被净化了。
那个女人身上,有一种极其特殊的味道:前调是冷冽的,像是深冬雪夜里被冻住的松针;中调却带着一丝醇厚的酒香,像是陈酿多年的波尔多红酒;而后调……
后调是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奶香。
不是那种甜腻的人工香精,而是像刚出生的婴儿,或者是晒过太阳后的棉被,干净、温暖、带着一种令人想要落泪的安宁。
这就是她找了二十年的味道,这就是能救她的氧气。
白鹭的身体比大脑先做出了反应。松开了紧握着精油瓶的手,像是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人看到了绿洲,不受控制地迈开脚步,朝着苏染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她穿过人群,无视了周围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到了苏染面前。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白鹭几乎要贴上苏染的鼻尖。
苏染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怪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白鹭眼底那种纯粹而破碎的渴望定在了原地。
「你……」苏染刚想开口。
「别动。」白鹭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颤抖。
她没有碰苏染,她近乎神经的洁癖让她害怕触碰人体。
她只是微微低下头,凑近苏染的颈窝——那是气味最浓郁、也是脉搏跳动最活跃的地方。
吸气。
贪婪地、深沉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冷冽又温暖的香气瞬间充满了她的肺叶,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脑海中那些尖锐的噪音消失了,胃部的恶心感平复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
「哈啊……」
白鹭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原本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苍白的脸颊因为获得了氧气而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
苏染僵在原地,手里的空酒杯微微倾斜。
她应该推开这个无理的疯子。但奇怪的是,当这个女人靠近她、在她颈边呼吸时,她体内那个一直叫嚣着「饥饿」的黑洞,竟然……安静了一瞬……
这个女人身上的味道,很干净。没有香水味,只有一种淡淡的、像是实验室里消毒水混合着薄荷的清冷味道。
并不难闻,甚至……让她想尝一口。
「你是谁?」苏染挑眉,看着眼前这个闭着眼一脸享受的女人,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闻够了吗?小朋友。」
白鹭缓缓睁开眼。那双淡色的瞳孔里倒映着苏染精致却疲累的脸庞,眼神清澈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偏执。
「你身上」白鹭看着她,认真地说道:「有活着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