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章—耶鲁德忏悔文

神学院的钟声,每日黄昏六点,准时敲响七下。

声音在石墙之间回荡,如同被钉死的祈祷——七,也是堕落的脉搏。

我名为耶鲁德,二十三岁,圣米迦勒神学院的学生。

在这里,我们被教导如何辨识罪、对抗罪、赦免罪。

但却没有人教导我们,当罪以神的名义开花之时,该当如何拔除?

那日,我坐在告解室里。

木格的缝隙透进光,没有神父,只有我与镜中那双注视的双眸。

我对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低声说:“我已犯下无法挽回的罪。”

光没有回答。

墙上的圣像裂开一道细缝,像是嘲笑。

知识,是无法被救赎的原罪。

我曾以为自己能理解神的沉默,也能洞悉人类堕落的轨迹。

我诵读奥古斯丁的忏悔文,背诵多玛斯的经卷,以为那样便能抵达光的尽头。

奥古斯丁说,爱若离神便是罪;而我曾怀疑——那神是否也曾爱过罪?

但如今,当我注视同窗的眼神、教授讲台上的微笑、以及祈祷时那无声的颤抖,我好像忽然明白,那所谓的“光”或许只是人类为了遮掩黑暗而共同虚构的幻觉。

“是吧?”我望着圣母像发愣。

祂的脸一如往常地安静,眼神垂向十字架下,像是在凝视某种不可言说的痛。

我伸手触碰那冰冷的大理石,指尖沿着圣母的脸滑下,光滑、无温、却有微微的震颤。

七宗罪——傲慢、嫉妒、愤怒、怠惰、贪婪、暴食和色欲。

我开始在人们的灵魂中看见它们的形状:那位总是微笑的修士眼底藏着傲慢的阴影;那个长期禁食的兄弟,嘴角却渗着对“自制”的贪婪。

而在镜中,我看见某种更深的东西,一股无名的念头,如触须般在意识深处缓慢蠕动。

我曾以为那是研究罪的途径。

但我错了,而且错的彻底。

七宗罪,从来都不是我们学习的对象,而是我们学习后的结果。

我双膝跪了下来,唇瓣贴在冰冷的大理石边缘,一个念头,像是从地狱底部浮现了上来。

“神从未离开,只是祂所爱的一切,本身就是罪吧。”我笑了,那笑声里没有癫狂,只有理解。

这理解如同一道裂缝,贯穿整个神学院的穹顶。

钟声敲响第七下。

咚——

我此刻终于明白:全世界都是罪。

沉重的难以呼吸。

那一夜,雪在窗外无声坠落,隔着厚重的石墙,我似乎能感觉能听见另一个时空同时在呼吸。

在遥远的东方,一道晨雾笼罩着山与寺。

咚——

钟声巨响回荡,人人心中都有要忏悔的过错,竹影随风,老僧静坐于殿前,合掌而不言。

一滴露水自佛像指尖坠下,砸在石面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穿越万里时光的回音。

阳光穿过云层,落在灰白的砖瓦上,有渡鸦振翅飞起,带走未干的露。

神学院的自习桌上,耶鲁德的日记最后一页,墨迹还未干。

那上头只有一句话:“当我理解了罪,我就成了罪本身。”

它们在思想之下孳生,如血在信仰之下流淌。

我离开了。

一只手复在页上,指节修长,肌理冷白,指尖轻轻描摹着那行字,动作几乎是温柔的。

那张脸俊美得不近人情,五官彷佛由神亲手凋琢,却失了灵魂的光。

五官线条锐利,眉骨深而冷峻,鼻梁挺直,薄唇却带着天生的冷淡,皮肤白得不真实,像失落于尘世的圣像。

他的眼睛最不像人。

冰灰近乎透明,像被从天堂扯下、落入尘埃后遗留的碎光。没有温度,也没有情绪,只映出别人的倒影。

黑发落在耳畔,微微凌乱,更衬得那张脸像堕落的天使——美得不可思议,却空无一物。

用堕落的天使形容再贴切不过。

男人垂下眼,眼底的阴影深得像浓墨,一滴蜡泪落下,灼在纸面,与墨迹融成黑红一体。

“是啊……”他低声道,语气冷淡得像陈述事实。

下一刻,他阖上日记的书页,指尖沾了点墨,抹在自己的喉口。

那白净的脖颈上,裂开一道狰狞的伤口,大得像是被硬生生撕裂,喉骨断开的声音似乎仍在空气里回荡。

没有人问过他痛不痛。

“疼吗……?”

窗外,远处的教堂钟声再次响起。

咚——咚——咚——

那声音穿越大海与大陆,在另一端的东方城市里回荡。

……

此刻,第七个案件的第一具尸体刚被发现。

雨夜的风吹过警戒线,像有什幺东西在呼吸。

灯光摇晃,落在那具躺在泥水中的尸体上。

红。

怵目惊心的红。

像是谁在黑暗中,用失控的力量撕开了现实的一角。

那具尸体的眼睛,是睁开的。

瞳孔极度放大,恐惧冻结在脸上,形状扭曲得不像人。

远处一个挺拔的男人正静静地看着这件事的发生。

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滑落,在灰暗的街灯下折射成碎裂的光。

他没有撑伞,也未避雨,像世界与他无关,他只是在见证。

黑色长风衣贴着他笔直的身形,雨滴沿着衣角滑下,落地时没有声响,彷佛他存在于另一层空气、另一个规则里。

他的脸隐在阴影中,没有警察回头看他一眼。

灯光照不到他,或是光本就不属于他。

雨敲打着警戒线,啪、啪、啪,像第七下钟声的回音,从神学院跨过海洋落在这里。

风掠过,他的声音轻得像梦魇里的引言,却清晰得足以穿透雨幕。

“ראשית   החטא......”   (   罪的开端   )

尸体死不瞑目的瞳孔映着男人的影子,那影子没被雨打散,反而在水面深深延展。

他擡眼,望向远方某个谁都看不见的方向,像能穿越城市、穿越风雨,看见另一端的某个人。

下一秒,他踏入雨中,背影融入深夜,没有足迹,没有声音,仿佛从未存在。

脚下的皮鞋踏进积水,水花被迫溅起,在西装裤上留下一片暗沈的湿痕。

那一小片湿意慢慢渗入布料,正悄无声息地往他的膝盖上攀。

留下的只有尸体,与那片染红泥水的雨夜,像一个开始,一个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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