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个月,早上七点一刻,我刚从房间出来,就被通知去三楼造型室。
讯息简短到像指令:「金正贤,立刻过来。」
我抓着还没拉平的外套,心脏莫名揪紧。
三楼通常只给要预备出道,准备拍宣传照的练习生进。我还不是那种人。
当我推开门时,化妆师姐们正忙着收拾桌面。
一看到我,她们同时停下。
「坐。」其中一位说。
语气礼貌──却像礼貌得太精准、太干净。
我乖乖坐下。
她们开始替我整理头发、上薄粉。
没有说原因,也没有聊天。
我盯着镜中的自己。
下巴线意外柔和,睫毛被刷得更长。
他们似乎刻意保留了某种「柔软」。
忽然,一位化妆师轻声说:
「你其实满适合这种感觉的。」
她说得像称赞,却像已经在替某个定位做初步确认。
我喉咙一紧。
「什么……感觉?」
她看了我一眼,没回答。
下一秒,室内门被推开。
一个深灰西装男人站在门口,就是上次在走廊看到的那个。
他走近我,在我身后停下。
像在审视一件刚上架的商品。
「嗯。」他道,「这样就好。」
一句话,像在盖章。
化妆师们收工速度快得不自然。
我正要站起来,他却淡淡说:
「金正贤,等等去拍个内部用的形象纪录。
新企划在调整各人设,你可能会需要走比较……差异化的方向。」
差异化?
什么意思?
我还没问出口,他已经用带笑但毫无温度的声音补上一句:
「放心,不会外泄的。都会存在公司内部。」
那四个字——「公司内部」。
像冷刃贴在皮肤。我肩背瞬间发冷。
我知道。
那不是允许性的保证,
而是提醒。
提醒我:
公司知道我做了什么。
知道我「可能适合」什么样子。
知道怎么把那些影像
变成一种笼子。
来到摄影室。
白幕前的灯亮得刺眼。
摄影师的语气比平常更柔。
「正贤,你放轻松一点。可以的……就微笑。对,就是那样。」
快门声喀嚓喀嚓。
我努力让肩不要僵,但越努力越僵。
他们让我换了三套衣服。
以「干净」「清秀」「柔软」为主。
其中一套,是宽松的白针织。穿上后,我感觉喉头发紧:
那种布料,那种垂坠度……远远地、模糊地,像那时那件舞台服的质地。
镜头后,有人低语:
「……确实有那种感觉。」
「嗯,跟昨天……」
话音忽然消失。
像被某个看不见的压力掐住。
摄影师快速咳了一声,重新专注镜头。
我胸口却像被拆穿。
下午舞蹈课。
今天的编舞偏强势,需要干净利落的动作。
但老师在我跳到一半时叫停。
「正贤,你的线条偏柔。」他皱眉,「肩收得太含了,打开。」
我深吸气,重新调整姿势。
可下一轮,他又喊:
「还是太软。」他摇头,语气不像指责,更像困惑地接受了某种既定印象。
「算了,你就照现在跳吧。不强求你。」
不强求你。
我心脏狠狠一缩。这句话通常是对于「已经被分类」的人说的。
当然不是好事。
那意味着:
你会被推向某个位子,而那个位子不是你决定的。
课后,我去喝水时,有两个同期在小声聊:
「……他最近是不是越来越像走那条路?」
「也不是坏事啦,公司要他怎么样,他就会──」
她们看到我,立刻住嘴。露出一种尴尬又躲避的表情。像我身上贴了某种新标签,但我还没看到。
晚上,我回到宿舍,
路过监视器时,那红点又亮着。
这次我不敢擡头。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浅。我躺到床上,闭上眼。
脑海里却不断重播那些场景:
化妆师的沉默。
西装男人的注视。
摄影室里那句「跟昨天……」
舞蹈老师无奈的「不强求你」。
同侪交换的眼神。
还有那段被存下来、可能随时被打开的深夜画面。
那不是对我的惩罚。那是对我的定位。
把我往某个形状塑成、推去。并让我自己以为那是「选择」。
我突然坐起身,呼吸急促。原来恐惧不是来自被看见。
而是──
被看见之后,他们决定要你变成什么。
而你无法反抗。
隔天早上,我被叫去会议室。
门一推开,里面坐着三个企划、两个造型、还有那个灰西装男人。
空气压得像浸在水里。
我刚坐下,企划长就开门见山:
「正贤,从本季开始,我们要重新调整你的人设。」
他按下遥控器,萤幕亮起一张照片──
昨天拍的形象照。
干净、柔软、少年感。
干净得像位天使,腼腆、纯真,连眼尾都带着光。
我指尖在膝上蜷缩。
企划长继续:
「公司打算把你定位成中性、纯白、带一点朦胧的气质。市场很缺这种。」
另一位企划翻着资料补充:
「你的条件非常适合。尤其是……最近观察到的一些特点。」
什么特点?
深夜的画面吗?
还是他们看我跳舞越来越「软」?
没有任何人解释。
灰西装男人开口:「这是一个机会。你会更快再度被推上线。」那语气太肯定,肯定得像已经「试用」过我适不适合。
我忍不住问:
「如果我……不想走这个方向呢?」
室内霎时安静。像所有人都没预料到我会问这句。
企划长笑了,但不温柔:
「正贤,我们不是在问你要不要走这个方向,
我们是在通知你接下来的计划。」
仿佛我只是个被调整的参数。
灰西装男人补刀:
「而且你很清楚,你现在没有拒绝的本钱。」
一句话,把我全身力气抽空。
我知道他在暗示什么。知道公司握着什么。
我张了张口,最后只吐出:
「……知道了。」
那天起,我的课表多了三堂:
「表情线条训练」、「形象定位表现法」、「音调控制与伪音修饰」
老师要我练习「不具侵略性」、「干净的轻笑」、「眼神不要太强」,甚至连走路都被要求「步伐微小,不要震」。
我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打磨往「阴柔、甜美」靠。
老师说:
「你天生适合这种纯美感,不要抗拒。」
我想反驳:
这不是天生,是你们把我划到另一个篮子里。
但我什么都没说。
一周后,第一次直播。为出道做准备及宣发。
企划给我指示:
「这场直播要自然、温柔、让粉丝觉得你变得更乖、更可爱。」
我盯着镜中的自己。
脸被打得比以前干净、柔和,眉峰刻意压低,连衣服都是公司特别挑的淡色针织。
灯亮起前,我反复深呼吸。
第一次面对观众──不是演出,是直播。没有后期、没有重拍、没有剧本。
按下开始键的瞬间。
萤幕弹出「0 人」。
几秒后,「1」。
又过了十秒,「5」。
直播刚开始的五分钟,留言框冷得像空房间。
我努力说话:
「大家好,我……我是金正贤。第一次直播,有点紧张。」
我努力保持笑容,尽可能地说话,对着每位点进来的观众打招呼。
最后,终于跳出第一句:
「新人吗?」
接着第二句:
「这谁?」
第三句:
「是公司新的 kid?」
我坐在镜头前,微笑僵得像贴上去的。
粉丝不是在看我,而是在「判断」我。
又有人问:
「年纪?唱什么的?」
「第一次看到这孩子。」
「……安静得有点好笑哈哈」
有人赞美,但很轻:
「长得干净。」
也有人不给面子:
「嗯……普通?还要看看。」
「中规中矩,要看之后公司怎么推。」
所有评论都像是在评估市场价值,不是在认识我本人。
弹幕很冷静:
「看得出来。」
「没关系,好好讲话。」
「新人都有这时候。」
有种奇怪的「距离感」。
他们对我没有喜欢,也没有讨厌,只有一种「在审视新品」的态度。
直播进入尾声时,观众数终于破百。
我看到唯一一条比较热情的留言:
「期待看看公司怎么塑造你。」
心脏一紧。
那不是喜欢,是在说——你还没定型,等公司决定你是什么再说。
直播到一半,工作人员突然在镜头外晃晃手机,
示意我看讯息。
简讯上只有三个字:
「乖一点。」
心脏瞬间下坠。我知道那不是提醒,是警告。
我更用力微笑,笑到脸颊发麻。
直播关掉后,企划只说:
「挺好的,至少没翻车。
之后『形象』再慢慢加。」
那一刻我才懂──
第一次直播不是让观众认识我,
是让公司观察:
这个「空白的容器」,能不能被塑。
直播结束后,我的评语被送到公司群组:
「今日状态良好。」
「清秀感有提升。」
「保持。」
没有任何人问我是否舒服。因为他们根本不在意我感受。
他们只在意──这个形状能不能卖。
夜里。
我坐在宿舍床边,灯没开。
监视器红点依旧亮着。
我把双手捂住脸,第一次……有了想逃的冲动。
不是想离开公司,而是想离开「他们想要的那个我」。
可我知道──
我不能逃。
只要那段影片存在一天,我就是他们随时能「重新雕刻」的泥。
我擡头,看着监视器红点,压着发抖的声音喃喃:「我不是那样的……我不是……」
话还没说完,门口传来脚步声。我立刻静下。
脚步在走廊停了三秒,又走远。
像是在提醒──
哪怕是夜晚,公司也随时能注意到我。
我喘着气,胸口像被重物压住。
正贤第一次真正意识到:
不是他在塑形自己。
是公司把他塑成某个他不认识的人。
而他在里面──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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