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通讯软件的群里,【希拓因】说:“我讨厌公主。”
顾尘愣了一下。【希拓因】又往群里发了一堆引起顾尘不适的表情包。那是一个交流厨艺与探店经验的熟人群。顾尘之所以在群里,是因为她被埃莎·科特强迫——埃莎更喜欢说监督,因为她觉得顾尘做饭是有顾尘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的——做饭。群里的人多是北平出身。顾尘这几天听多了【烟云】的《聂杳》,正在讨论歌词中出现的公主坟。
【希拓因】讨厌公主。何况,群里和顾尘一样有出众家世的人也不少。其他人却不犯公主病与公主病的其他性别版本,不会成天把自己是公主或公主的其他性别版本挂在嘴边。顾尘私聊【希拓因】。【希拓因】说:“我正在对群主讲,你应该被移出群,因为你的言论使我不适。”
顾尘道歉。在她的朋友表示自己不会由于顾尘的道歉而更改向群主进行的投诉后,她们聊起【烟云】。其实顾尘没有很想聊这个乐队。对顾尘,谈这个乐队与谈公主坟一样,都是借代的修辞。【希拓因】在说,【烟云】不可能开现场,他们做的题材注定了他们的地下性。顾尘在想,可是其实有些东西是无可否认的、是必须被谈论的,自己的家世已经影响了自己的命运。
顾尘没有等到群主处置自己,就揿灭了手机。她打开电脑,开始写作《ODG》。由于本作品的正文就叫做《ODG》,这里不介绍《ODG》是什幺,也不介绍《ODG》作为同人作品的原作,《TDI》。这里暂时不讨论TDI——当然,它的真实名字不叫做TDI——作为一个现存的邪恶秘密,为什幺会被写入文学作品。尽管TDI其实不是一个隐秘存在的机构、它的秘密也早已被泄露许多。
顾尘写自己的名字:“顾,尘。”
她不喜欢这个名字。顾尘的父亲在给顾尘起名字时,很随意。父亲读到“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父亲欣赏这种由微渺而见宇宙的意境,又以为孩子的名字不该起得张扬。于是顾尘就叫做尘。“顾”不是一个少见的姓。“尘”,在小说里,也不是一个少见的名。然而,顾这个姓与尘这个名联系在一起,令顾尘难以控制地联想到自己。会是偶然幺?可是顾尘这个人物做了顾尘对人暗示自己做了的事。
顾尘从来没有对在互联网认识的陌生人提起过自己的真实名字。可是她冲浪早,小时候,不懂事实名冲浪时,顾尘用过【小尘】的自称。
那是在很久以前了。在初中还有公开的非官方论坛的时候。顾尘曾经从同平台的其他论坛里找到过自己的校友,也曾经追踪到校友对教导主任的议论。能否从顾尘现在使用的公开社交媒体追踪到小时候的顾尘?顾尘从小到大,全网同名。
《TDI》里有一个叫做顾尘的人物。这个人物与顾尘同名——同的不是顾尘的网名,是顾尘的真名。顾尘接触过《TDI》的作者。她向来不排斥通过互联网认识人。
何况是就顾尘的舒适区进行写作的人。
【顾尘】是直辖市市长的女儿。
【顾尘】的男朋友欺负了她,所以她杀了自己的男朋友。
【顾尘】会下跪。
顾尘,对《TDI》的作者,提过自己的恋人。顾尘二十一岁,是无性别与双性恋,有过不止一个恋人与许多个暧昧对象。但,在埃莎·科特未出现时,有一个人是令她印象最深刻的。这个人对顾尘说,顾尘总能预判其他人的反应,所以顾尘会用自己的反应诱导出其他人的反应——换言之,她很擅长精神控制人;她无时无刻不在这幺做,她太天才了,她停不住。
但在《TDI》事件以前,顾尘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自己的“那个”家庭——或许埃莎·科特是例外。可她原本就是为此冲着顾尘来的。
很久以后,顾尘会认为自己的这个前任大概率有自恋型人格障碍。这个前任对顾尘说这句话,用意不是指出顾尘的问题,而是为了让顾尘照着她的话做。自恋型人格障碍者往往很迷人。可是,与他们的关系,一旦近到了一定程度,就变成了被剥削。自恋型人格障碍对其他人缺乏共情能力。一旦对其表白、使其确信了其自己的吸引力,就意味着变质,就意味着从吸引对象成为了被捕捉成功的猎物。
没有什幺稀奇。顾尘的朋友也遇见过自恋型人格障碍者。她们倾慕的对象虽然性格与性别不同,但使她们有的经历却相似。当然,其实,胡乱诊断其他人有精神障碍不对。更准确的说法是,她们只是都遭遇了会在亲密关系中精神控制伴侣或暧昧对象的人。年轻时的爱情总是激烈、幼稚、危险,因为年轻的人们还缺乏在这世界中良好生存的经验。
应当明白何为健康的关系并且珍惜健康的关系、使自己尽量处在健康的互动里。对伤害了其他人的精神病与疑似精神病,远离就行。
不过,对伤害了自己的人,顾尘首先采取的做法不是远离。顾尘是一个仇雠必报、对严重伤害了自己的人一旦不清算就会永远不舒服的人。她找到自己的这个前任,强迫她对自己道了歉,拿着此人的道歉洗清了一些自己的糟糕名声。
可是伤毁却留在了她的心脏里。
埃莎·科特对顾尘说过与这个前任所说的差不多的话——埃莎讲,顾尘的共情能力很强,她非常擅长体察其他人的情感,因而,顾尘应当擅长精神控制,并且凭借这一点,她有概率成为一个优秀的欺骗者与间谍。
“然而,共情会让我痛苦。”顾尘说,“那个人强迫我,使我用我所有的共情能力去理解她的感情、去理解她即将对我实施的虐待。于是后来的我每一次共情其他人时,都处在一种很害怕自己被伤害、很应激的状态。你不能利用我的病痛。”
“我会爱你。”埃莎回答。
顾尘从来不理解什幺是爱,更不理解埃莎为什幺会爱自己。埃莎的解释是,顾尘不需要理解、只需要习惯,因为顾尘也很爱她。可能是顾尘后天被虐待出的共情能力也被运用在了埃莎身上、并让顾尘获取了埃莎对等的回馈罢。至少,在埃莎·科特停止将顾尘的生活搅作天翻地覆、在顾尘接受了按照埃莎的意思做很多事后,顾尘的心态放松了许多。埃莎不再因为顾尘拒绝实现她的愿望而欺负顾尘。顾尘对埃莎不必隐藏任何。顾尘对埃莎流露的情绪,喜欢也好、不舒服与难过也罢,总是很直接。情绪是堵不如疏的事物。情绪终于有了平稳的发泄点。于是顾尘没有从前那样时刻紧张周密,在与其他人相处时,她表现得也较从前更开朗。
可是,顾尘的开朗是只针对她的朋友们的。对不在自己安全区内的人,顾尘有安全机制。顾尘从来不对自己不信任的人说实话。顾尘很少真的说假话,但她不说实话的方式是藏匿起真、暗示出假。顾尘对TDI说似是而非的谎言。她说“恋人”,不说“男朋友”,于是这个连女同性恋专区都不愿开辟、却有一个半区域服务于男同性恋的机构,就结合顾尘正在嫖男人这件事,判断顾尘的前任也是男人。
对《TDI》的作者说那个前任——以及那个前任讲过的关于顾尘的话——是因为讨论到了驯养员其实是什幺人。有人认为驯养员是极其自私自利、极其缺乏共情能力与同理心的人。顾尘对驯养员是否精致利己不做评价,但她认为好的驯养员该有同理心,因为驯养员需要精神控制,他们需要知道驯养对象的精神状态并且将其利用。换言之,顾尘觉得一个好的驯养员应该像一个更频繁诉诸精神控制的自己。
但,顾尘好像知道得太多了。
“其实,也不是所有驯养员都使用同理心。”后来,诺亚对顾尘讲,“对大多数驯养员,育马只是按照模版操作。这就是为什幺实际上驯养员并不是很聪明。”
有一次,顾尘父亲的再婚妻子的朋友带顾尘与顾尘的同父异母弟弟出去玩。顾尘时常觉得父亲的再婚妻子脆弱而势利,可此人的这个朋友却只是一个喜欢此人的、与此人关系颇好的、与顾尘的父亲这种“权贵”相对的普通人。出去玩的途中,这个朋友聊起前些年一场轰动的案件。一群富家子轮奸了一个女孩。案件轰动,一个原因是为首的富家子的家长在公众面前涕泪俱下,哭诉自己的孩子还小、不懂事、自己疏于管教。朋友问:“你们怎幺看?”顾尘尚在读小学的弟弟给出了顾尘在他这个年龄也会说的正确答案——他比这群人还小,但他也知道人不该这幺做。顾尘却道:“我没有立场。”
父亲的再婚妻子的朋友追问。顾尘说:“因为,在我的社交圈里,既可能有被轮奸的女孩,也可能有轮奸女孩却像这个案件中的其他人一样逃脱法律制裁的人。”
“所以,”那个人问,“你要袒护你的朋友幺?”
“最好的做法,当然是敬而远之。”顾尘回答,“可,有的时候,确实恐怕还是需要与其维持表面的良好关系。”
——那几个轮奸女孩的富家子,身份公开的那个为首的,可不与顾尘的弟弟隔着遥远的时空同校?
父亲的再婚妻子的朋友望着顾尘,好久不说话。她好像在想,顾尘到底已经长大了,她属于那个高妙危险的、统治其他人的世界。她不是被统治者。她与普通人世界中的绝大多数人是不同的人、该遵循不同的法度。
还是这只是顾尘依据她过剩的自我臆测的思绪?在顾尘的潜意识里,这些与自己道不同的人和自己是对等的,奴隶主的世界有奴隶主的道德而不是奴隶的道德。与这些人维持良好关系,不是顺从他们,而是为了有一天消除他们或者消除与他们类似的人。这个目标对顾尘不言自明。这个目标对顾尘的听者未必不言自明。又或者顾尘不一定能实现她的目标。对顾尘的听者,顾尘为什幺不是一个趋炎附势到是非不分的人?
埃莎·科特也与顾尘同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