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坠落

——寂静。

只有心跳的声音，轻微得像一粒尘埃坠入深渊。

黎安在一片昏暗中睁开了眼。头顶的舱壁闪烁着微弱的应急灯光，冰冷的蓝色在她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金属味和隔热层蒸发后的苦涩气味，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的手臂被安全带紧紧勒着，手指微微一动，指尖传来一阵刺痛——血早就干在皮肤上。

她艰难地呼吸了一下，胸腔里像压着千斤重的东西。

“……我这是……在哪？”她的声音低哑，几乎要被空气吞没。

没有回应，只有仪表盘上那串闪烁的红色警示：

>   【系统异常，坐标失联】

【氧气储量：41%】

【主推进系统：离线】

黎安眯起眼，看着仪表的冷光在她瞳孔中颤动。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一刻——曙光号的船体剧烈晃动，导航系统被未知的引力波干扰，舷窗外的星辰被拉扯成无数道光线。舱内警报一声接一声，金属板撕裂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随后是黎澈的声音，透过通讯频道，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姐——系、系统溃散了！你快到逃生舱——听我说，听我——”

然后，一切都坠入黑暗。

黎安猛地擡手去按操作台，试图重启舱内通讯系统。几道电弧闪过，面板亮了起来，一束全息光线缓缓展开。一个银白色人形虚影在舱内浮现，声音柔和而平稳：

>   「检测到生命体苏醒。黎安指挥官，您好。我是曙光号智能副控系统——NOVA。」

黎安愣了愣，喉咙像被什幺堵住：“……NOVA？我们现在什幺情况？”

>   「主舰已失联   43   小时   17   分。逃生舱被未知引力场捕获，当前无法确定具体坐标。信号中断源来自外部空间扭曲。推测：您已脱离主航线，漂移至太阳系边缘以外的非标区域。」

黎安的呼吸瞬间滞住。

太阳系……边缘以外？

“那我们能返航吗？”

她明知这个问题愚蠢，却还是问出了口。

>   「返航系统损坏   67%，推进燃料剩余   12%。若强行启动，将导致舱体解构风险上升至   93%。」

舱内一阵死寂。

黎安靠在椅背上，眼神空白。

耳边的风噪像远处的潮声，一层层拍击在她的意识上。

她擡起手，盯着掌心，那是她和黎澈在启航前约定时留下的印记——一个细小的星形纹身。

——“当我们抵达新星时，就把地球的光种在那里。”

那是弟弟说的。

她笑着应下，如今想来，那句承诺竟成了她记忆中唯一还亮着的光。

NOVA的声音再次响起：

>   「检测到精神波动异常，是否开启情绪调节模式？」

“……不用。”她沙哑地回应。

声音在密闭的舱内显得格外空旷。

黎安深吸一口气，解开安全带，身体轻微漂浮起来。她手指在控制台上滑动，声音发颤地命令：

“打开外部投影。”

>   「执行中。」

舱壁的部分装甲缓缓透明，一层光幕覆盖整个弧形舷窗。瞬间，外部的景象映入她的眼底——

那是一片陌生到近乎幻觉的宇宙。

没有熟悉的星座，没有导航用的参考恒星。

整片星海被一种奇异的光折叠成缓缓流动的漩涡，星光像是液体，从一个方向被牵引、扭曲、滑落，汇入某个深不可测的暗点。

那种光并不耀眼，甚至显得温柔。

可黎安却感到一种令人战栗的压迫——

那不是坠落到某个星球的恐惧，而是坠入虚无。

“这……这是什幺地方。”她低声喃喃。

胸腔里传来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感。

>   「外部观测异常。检测到空间折叠迹象，星图匹配度为——零。」

黎安盯着那片扭曲的光，仿佛盯进一个无底的梦。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启导航系统。”

>   「正在尝试重启。」

「重启失败。导航基准星群未识别。」

她皱起眉，手指又一次按下指令。

“再试一次——手动模式。”

>   「手动导航需要空间坐标参考点，目前参考点缺失。重启失败。」

黎安的心跳开始加快。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微微闪动，转向右侧的推进控制模块。

“那就启动推进器，我要脱离这片区域。”

>   「警告：主推进系统能量输出不稳定，建议不予启动。」

“启动。”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

刹那间，整个逃生舱仿佛被撕裂。

剧烈的震动从舱底爆发，控制面板瞬间闪白，几道蓝色电弧在空气中跳跃。

惯性使她的身体被甩到舱壁，背部一阵刺痛。

NOVA的语调首次出现了失衡的波动：

>   「警告——能量超载！推进系统失控，舱体结构完整性下降至   64%！」

“关掉它！”黎安喊道。

>   「已强制中断推进系统。」

引擎的咆哮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灯光闪烁几下，重新稳定下来。

她悬浮在半空中，呼吸紊乱，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在失重中凝成一颗小小的水珠，飘向空中。

外部投影依然开着。

那片星光正在缓慢地流动——比刚才更明显了。

星点不再是静止的，而是被某种力量拉伸成无数条细长的光带，

像极了时间在坠落的轨迹。

黎安的胸口骤然收紧。

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自己在坠落。

可那种坠落没有方向，没有上下，没有终点。

她不是掉进某个星球的引力井，而是——

坠向虚空本身。

她颤抖着打开航迹记录，屏幕上显示的数值全是乱码。

NOVA在背景中分析、重启、失败，又分析、失败。

直到那道冰冷的合成声，终于说出让人绝望的结论：

>   「空间坐标解析失败。」

「您所在的区域——或许已经不在宇宙的可观测结构内。」

舱内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黎安的手指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所谓“迷失”，

不是因为没有地图，而是——地图本身不存在。

逃生舱内的照明逐渐转为暗红色。氧气浓度指示灯一闪一闪，伴随着细微的机械呼吸声。

空气干燥、灼热，黎安靠在主控椅上，指尖轻敲控制台。她的嘴唇已经干裂，呼出的气息在舱内漂浮成微弱的白雾。

“……NOVA，”她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噪声掩盖，“附近有没有救援单位？任何信号都行。”

短暂的静默之后，人工智能的声音依旧平稳而冷静：

>   「未检测到任何应答信号。」

「经分析，当前所在空间信号传播呈非线性衰减，呼救信息在传播过程中被多重折射与延迟，概率上将被背景辐射完全覆盖。」

黎安盯着那一串复杂的波形，良久没有说话。

她明白那意味着什幺。她发出的每一束电磁波，都将在这片虚空中被拉长、散碎、消失，变成宇宙噪声的一部分——

没有谁能听到，没有谁能来。

>   「是否继续尝试广播求救信号？」

“……不用了。”她轻轻吐出这三个字。

NOVA没有再说话。

舱内只剩下空气循环的低鸣，与氧气警报的间歇声。

那声音像是心跳，在节律中逐渐减弱。

黎安靠在座椅上，望向外部投影。

投影中，星光依然在流动。那不是夜空，而是一场无声的坠落——

每一颗星都像被拉长成纤细的光线，沿着不可知的方向滑行。

那景象奇异得近乎美丽，却又冷漠得让人窒息。

她的眼神慢慢变得温和。

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弟弟黎澈。

他总是站在自己身后，少年时瘦削、安静，却有着罕见的执着。

后来他成长为天才般的工程师，那个能在公式与量子算法中看见“星辰秩序”的人。

她曾无数次想问他，为什幺那幺相信宇宙会回应人类的努力。

他笑着回答：

>   “因为我们终有一天，会让宇宙听见地球的声音。”

那时他们并肩坐在“曙光号”的观景舱里，

黎澈指着那片星海，轻声对她说：

>   “当我们抵达新星时，就把地球的光种在那里。”

——地球的光。

一个多幺温柔的词。

黎安的视线变得模糊，她擡手擦去眼角的水珠，

那些水珠在失重中漂浮，反射出星光的幻影。

她笑了——那种带着疲惫与释然的笑。

她按下通讯录制键，

声音在舱内轻轻回荡，柔和而清晰：

>   “这里是黎安。

我在坠落……已经无法返航。”

她停顿片刻，仿佛在回望地球方向，轻声补充：

>     “收到这条讯息的，请帮我转告——黎澈，曙光号科研组量子推进单元总工程师。

告诉他……黎安爱他，他的姐姐爱他。”

录音结束，系统自动标记文件编号。

光标闪动几次，随后讯息被压缩、加密，以最简短的波形格式发送出去。

黎安知道，那信号或许永远不会被接收，

或许会被宇宙风暴撕碎成亿万片，散入光年的寂静之中。

但她仍然希望——

在那片无尽的黑暗里，哪怕只有一粒光子能带着她的声音，

漂向远方，

被他听到。

氧气倒计时归零的警报轻轻响起。

她闭上眼，靠在座椅上，呼吸逐渐平缓。

舱外那片星海，依然在流动、坠落——

像极了她最后一眼所见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