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连日阴雨,入春却未回暖。
婚后第三日清晨,万婶推门入内,小声通报:「少爷说天气转晴,府里备了轿子,让夫人随他一道出门走走。」
沈昭宁望向窗外,天光果然明亮些,瓦檐积水未干,青石小路泛着水意,却没了昨日的寒气。
她本想拒绝,但万婶语气谨慎:「府中嬷嬷们都说,新婚三日若同游烟市,可保夫妻和顺……」
「烟市?」昭宁眉微动,记忆翻出。
那是南城每月初七才有的市集,仅设半日,摊贩聚于文昌巷与双柳街之交,贩糖花、灯笼、香料与旧书,亦有卖画的、唱小曲的。
她想起自己八岁那年,那日佛寺庙会刚散,天边挂着一抹淡金的晚霞,她随家人路过烟市,蹲在路口拾起一枚刚从摊车上落下的茶花。那花瓣边缘沾了几点雨痕,她怕被踩碎,便小心收进怀里,回家后夹进一本画册里。日子久了,她早已忘却这事,只记得那年庙会上,有一个孤伶伶蹲在佛寺门前的少年,低头接过她递去的莲子羹。
自家道中落后后,她便再未踏足烟市。
她沉吟半晌,终是开口:「那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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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她与傅怀瑾同乘一辆墨色封顶汽车出府。
车身线条流畅,漆面映着晨光,与南城街巷的青石与瓦檐格外不协,那是一种昭示身分的张扬。
他今日难得一袭浅色长衫,衣袖微挽,襟口却仍扣得严谨,神情冷肃如常。两人分坐车厢两侧,虽近在咫尺,却似隔着整座风城。
马达的低鸣与车轮压过青石路的声音交织,窗外人声渐沸,烟市的喧闹气息一点点渗入车内。
汽车行至文昌巷口时,司机缓缓收了油门,在人潮如织的街前停下。透过车窗望去,市集摊棚紧挨着青石路,旗帜与货摊相间,热闹得几乎要将街口挤满。傅怀瑾先一步推门下车,绕到她这侧,撑开一柄墨色长伞,替她挡去头顶的日光。当他的身影稳稳立在车门外时,昭宁侧身下车,心底忽然生出一丝陌生却不恼人的暖意。
「这里……好像更挤了些。」她喃喃道。
「人声鼎沸处,方见世间烟火。」他语调淡淡,却似携着暖意。
她擡眸看他一眼。
这人一向冷肃,却似对此地格外熟稔。像曾经来过,也像是……为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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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随他信步而行,沿街而过,街边贩子热情招呼,小童拉着糖葱跑过,一旁书摊传来戏子清亮的嗓音。
他突然停下,站在一处老木书摊前,指着一本书册问:「还记得这本吗?」
她低头一看,那书名《巷中画谱》,便是她幼时总翻来画灯笼图样的手册。
她一愣:「你怎会知道?」
他凝视着她,眸色深沉,声音不疾不徐:「有些事,纵你忘却,仍有人……铭于心间。」
她怔住,指尖抚上书页,翻出几张旧纸,边角微卷,与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他付了银钱,将书递给她:「收着。」
她接过时,掌心微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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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继续行至街尾,一处画摊前聚集了很多人。
一名画师正替人画像,笔走龙蛇,画上人面温婉、眉眼如生。
画师忽擡眼望来,笑道:「这位夫人姿色极好,是否留个画像?与夫君并肩,来日看着也喜气。」
昭宁一时怔住,未及回话,傅怀瑾已冷声道:「不必了。」
语气不重,却足够拒人千里。
画师自觉无趣,笑笑作罢。
她回头看他:「你不愿与我同画?」
他眉微动,眼神复杂:「我怕,画得不够好。」
「为什么?」
「画上之你,虽静而秀雅,却无此刻……眉目生动。」
她心头一跳,忽然想开口说什么,却又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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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至街口,天色转暗,云层翻涌。
她不愿再回到车内与外界隔绝,便随他步入更深的市集。
人潮推挤间,吆喝声与笑语交错,他忽地伸手,稳稳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护在自己身侧,避开迎面冲来的行人。
那一握,稳重,克制,却让她整条手臂泛起微热。
她想抽回,又怕被误会,只得由他牵着,走过市尾拱桥,跨过两排烟摊与香坊,直到人烟渐散。
他才松手,语气平静如常:「回去吧。」
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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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下,两人各自返回房中。
入夜后,昭宁翻开那本《巷中画谱》,指尖轻轻摩挲泛黄的封皮。突然,几页之间,一片干涸的茶花花瓣滑落在她掌心,花色早褪,却依旧压得极平整。
她怔了片刻,才猛然想起,这正是她八岁那年佛寺庙会后,在烟市路口拾到的那枚茶花。只是她自己早已忘了,不知何时,被人重新夹回这本画谱里。
灯火下,花瓣影子被拉得细长。她低声喃喃:「傅怀瑾……你究竟记了我多少年?」
风动,书页翻开,一页页熟悉的画像在灯下次第展开,仿佛时间未曾带走什么,只悄然将她领回那个八岁的午后;人潮、茶花与莲子羹的气息,一一叠合。
那时的相遇,或许早在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