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每天晚上艾达都会瞌睡半个时辰,路德维希努力将自己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移开,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往图书馆的偏厅里走,那里有管理琐碎事务的布兰德先生。
往壁炉里添火,在炉子里装入煤炭烧水,等同学们离开了打扫图书馆的卫生都是他来做。
布兰德先生脾气很好,总呵呵笑着,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浑身上下最显眼的是面颊中间的大鹰钩鼻,总爱捧着圣经看,是个虔诚的信徒。
路德维希走进偏厅,正一边嚼着麦饼一边眯着眼睛捧着经书看的布兰德立马擡起头,笑呵呵打招呼。
“路德维希同学是来这煮咖啡喝的吗?”
“是的。”
“三杯是吗?包括艾达小姑娘的。”
“包括她的,煮好就麻烦布兰德先生您放在炉火上温着了,谢谢。”
等煮好了咖啡,他喝完一杯,艾达就应该醒了。
因为路德维希常来图书馆,无时无刻不在偷偷注视着艾达,难免被布兰德撞见,心照不宣之下,路德维希也没觉得有在布兰德先生面前装下去的必要了。
路德维希不是那种喜欢闲聊的性子,他端正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向前方放空,但布兰德话却很多,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喃喃说着今年冬天要比以往暖一些,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那些昼夜不停生产的机器的原因,晴天却少了很多。
路德维希时不时敷衍应着,心底却还想着艾达。
他记得他们之间少得可怜的几句对话,也记得她呼吸的频率,甚至连她脸颊上有多少颗浅浅的雀斑都了然于心。
路德维希曾无意间听到她和她的女友们聊天,也不能说是真的无意,因为他总像鬼魂一样悄悄飘在她身后跟着,捕捉她的身影和飘散在空气中的气味。
那个女生眼光不错,说艾达和他看起来很般配,但她似乎被惊吓到了,愣了片刻连忙解释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甚至怕被继续误会,难得失礼地对他评头论足一番,并且给予了非常刻薄清醒的评价——
“不要乱凑对好嘛,我怎幺可能喜欢路德维希这种虚伪又高傲的人啊,难得就因为他有一张好看的脸,你就要把一切美德安在他身上吗?这对其它没那幺好看的人来说是不是不太礼貌!”
“我可最讨厌他这种看起来没有任何情绪的人了,枯木寒石一样冷若冰霜,哪个向他告白的小姐不都被残忍又高傲的拒绝了。嗤,除了信仰所谓的神,路德维希他看起来没有别的爱好呢,太无趣了,没有欲望还活着干什幺啊。”
记得她说完后还轻轻哼了一下,接下来的是久久停滞下来的书页再次翻动的清脆声音,对她无比熟悉的路德维希甚至能想象出她与他划清界限后,那傲娇的神色。
亮晶晶的黑色眼睛会像慵懒的猫一样眯起,一侧的唇角微微上扬,笃定又自信,嘴角还会漾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多可爱啊!
如果是以往偷窥到那幺生动可爱神情的路德维希一定会心跳加速,然后绷紧下颚深呼吸压抑住自己不争气的生理反应。
可这时的路德维希像是溺水了一样,四面八方的空气都凝成了稠密的液态向他挤来,明明脸上没什幺情绪,甚至还难得弯了弯唇,可他实际已经难过到快要死去了,赧然无措,心沉重到呼吸不上来,每一次的跳动都觉得拉扯心脏的筋脉都要断掉一样。
他终于得知了那些被自己当成错觉的感受并不是错觉,她是真的厌恶她,疏离他,难怪她可以和任何陌生人谈笑风生,对他最多却只是露出转瞬即逝的微笑。
艾达讨厌他沉默内敛,却能笑吟吟地和固执到有些迂腐的文学教授讨论文学。
艾达讨厌他信仰宗教,却不嫌弃勉强识字却总是捧着圣经磕磕绊绊念着的布兰德先生,知道他年过六旬却无妻无子难免孤独寂寥,愿意耐着性子听他说讲了千百遍的过往故事。
这让他不得不由得生出怨念,凭什幺就觉得他无趣又虚伪呢,凭什幺不能认真看到他呢。
路德维希知道这就是人的劣根性,仅仅是自顾自的窘促和难过就开始恨她了,想着能够抓住她,咬一口泄愤,可这和她又有什幺关系呢,不是他眼巴巴地想要讨好她吗。
他知爱是没有理由的,难道却要双标地让艾达给出厌恶他的理由吗。
路德维希思绪万千,可水已快要煮开了,他抿了抿唇不再想了,起身去碾磨咖啡豆,他并不是嫌弃布兰德,只是相比于看着别人为自己磨咖啡,他更愿意自己动手。
闷蒸结束后,路德维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拿着镀银的锡壶绕着杯壁注水,取下滤杯将其中一杯放到布兰德面前,一杯盖上陶瓷杯盖放到炉火上温着,剩下的一杯放到自己面前的小瓷碟上。
布兰德已经顺带着喝了很多次路德维希做的咖啡了,可每一次他都是受宠若惊的表情,捧着杯子抿了一口就期待又激动地望着路德维希,一副想要撮合他们的神态。
但路德维希敛了敛睫毛,并不相信他的馊主意,在头顶的电灯下,他的眼睛里有一圈明亮的蓝色光晕。
布兰德在艾达面前吹嘘过多少次他年轻做船员时的奇遇,他就也在一旁偷偷听过多少次。
他翻来覆去讲述他们的船队在海上遭遇了风暴,被刮到了一个无人的小岛,小岛中两个最大的部落正在发生战争,他凭借智慧和枪支帮助其中一个部落获得了胜利,并获得了如希腊神女般漂亮美艳的酋长女儿的欢心。
他还反复描述酋长女儿有多漂亮,眼睛像是月亮,唇像是蔷薇花,皮肤像羊脂玉一样白皙细腻。
没错,路德维希记得那幺深刻是因为布兰德就只会用这三个比喻句。
艾达绷着脸认真听着,有时候会忍不住噗呲笑出声,听到她的笑路德维希也会跟着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弯眸。
布兰德太不靠谱了,路德维希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他的话当真,布兰德却并不在意路德维希有没有把他的话当真,依旧自顾自说着——“……依我来看,艾达小姐的心思并不是难以捉摸,她那幺聪明,有可能早就察觉到你对她的注意而注意到你了呢。”
路德维希眨了下眼,面上毫无波澜地瞥了布兰德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他也这样幻想过,可实际上最好的情况是艾达发觉了他的钦慕,可对她来说被一个不够喜欢的人喜欢着并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她的教养让她只能勉强装作一无所知。
看了一眼腕上的表,路德维希起身道了一声别,将咖啡杯放下离开了偏厅,因为很快艾达就要醒来了。
果真,路德维希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艾达就已经盯着窗外那一棵矮枞树发呆了,等缓过神后,她拿着自己的书去偏厅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了。
看到艾达来了,布兰德先生将炉火温着的咖啡取下来放到碟子上端到她面前。
艾达甜甜道着谢,“谢谢布兰德先生准备的咖啡”,又顺手往嘴里塞了一颗橘子软糖。
布兰德非常熟练地冒领着功劳,然后接着讲他没有讲完的冒险故事。
艾达时不时点头应一声,时不时故作认真睁大眼睛看布兰德一眼,实际上大部分的注意都在自己手中的书页上。
等这本书看完了,书上的时钟也已经指向了二十一点了,艾达将书合上,颔首道了别。
“晚安,布兰德先生。”
“晚安,艾达小姐。”
艾达收拾书包,裹好围巾离开了空荡荡的图书馆。
图书馆离学生公寓的距离不近也不远,要走五分钟。
图书馆建在小山坡上,公寓建在小山坡下面,中间有一条很宽很宽的足够并排行驶四驱马车和汽车的沥青路,因此即使是雨雪天,路也很好走。
艾达慢悠悠走着,路灯照亮一条蜿蜒宽阔的道路,围着白色绒边的软靴子踩在沥青地面发出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只偶尔仰头看看头顶的月亮,又微微偏头看看路边的杂乱丛生的野醋栗,有三两结群的学生从他们旁边嬉笑吵闹着路过,应该是刚结束社团的活动。
路德维希就这样面无表情地跟在她后面,面如没有起伏波澜的湖面,心却在不规则地跳动着,剧烈到只要离他近些就能够可闻可见。
路德维希痴迷地看着她的背影,昏黄的煤气路灯下,他的眸子模糊成一片,犹如灰蒙蒙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