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贵族以自己的家族自豪,家族印章、家族徽章,以及印着陈芝麻烂谷子一堆事的家族光辉史,都被显眼地摆在最正中的客厅,也被贵族用傲然的口吻频频提起。
但雨却很少开口,眼睛只会盯着地面,耳朵从不听信流言。
她是女王情人的私生女,生下来就没有身份,侥幸长在宫中,也只能做长公主的护卫。同样的血脉,雨只配为公主牵马,而公主能站在城墙上接受着民众们的喝彩。
安德烈是帝国的启明星,那雨就是永远不被人发现的暗星。
她低眉顺眼,她隐忍不发,她毕恭毕敬。
那位爱看书的“书呆子”小姐洛芙琳曾在私人图书馆里问她,“雨。你从哪里来啊?你有姓氏吗?”雨摇摇头,那时她年纪还太小,只能直接回答说:“我是私生女。”好在洛芙琳也适时地闭了嘴,揭人伤疤是不道德的。
她们在旧书摊上碰见,洛芙琳跟她都想买同一本书,洛芙琳本来还趾高气昂地说:“你这贱民,怎敢与贵族抢一本书?”
自以为凶狠的话说出口后,又在看见雨平视自己的眼睛和毫不在意的表情中受了伤,洛芙琳只好哭哭啼啼地跑走了。
雨只当她是小疯子,跟老板买下书后便离开了。
没想到,在走出集市的时候又碰见她,她身旁还跟着坎贝尔家族的护卫——雨认得出他们的家徽。
那会儿她在王宫中已经加入了骑士团,成绩还不错,见到几个凶神恶煞的凶徒还不至于吓得落荒而逃。
洛芙琳还在哭,却忽然开口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骂你是贱民,真是对不起。”又哭着走过来抱住雨的胳膊。
雨皱着眉,还好她继承了一副那血脉所赋予的修长身体,不至于被一个小孩子哭的全身都是鼻涕和泪水,她从怀里掏出帕子,淡然地给洛芙琳擦了擦脸。这个纯真的少女一面哭,一面别别扭扭地接受了雨的好意。
那之后她们就成了朋友。
洛芙琳是不爱社交的贵族,而雨是喜欢看书的贱民,两个人意外地有共同话题,洛芙琳家中的姐姐洛伊很疼爱她,为她出资修建了一座私人图书馆,洛芙琳就常常邀请雨来做客。
洛伊是贵族精英,年纪轻轻就被重用,是女王办公署的副总秘书长,常常进出王宫,不仅知道王室这桩秘辛,还认得雨的脸。她曾叫来洛芙琳告诫过她不要跟雨走太近,然而洛芙琳却不以为意,洛伊只好由着她。
从骑士团回来以后,雨仍在宫中担任着护卫工作,安德烈把她提拔为训练长,负责操练新兵培养骑士,雨就每日每夜筛选着合格的骑士。
身份尴尬,雨怕有人说她暗中培养心腹,每筛选出一批骑士,最后的考核都请侍卫长来裁决,如此行事,竟也安稳度过了一两个月。
这一两个月里,女王似有退位之意,她委托长公主全权处理国政,自己则搬到了城郊的行宫中去颐养,安德烈这些日子匆匆来往,一件件国事压在案头,很少得闲来和雨见面。
不愿看见的人不出现,雨轻松极了,这些天她日日都要去洛芙琳家看书。
洛芙琳已经从小女孩长成了女人,但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躺着看书。
走进洛芙琳的图书室,雨脱下身上的皮衣,已经冬天了,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让她的头发上沾满雪花,在暖和的屋子里一瞬化为了水珠,又蒸发成水汽。
洛芙琳嚼着奶糖,悠闲地晃着腿。
雨挨着她坐下,拿起自己昨天看剩下的书继续读下去。
不必寒暄,她们已经熟悉了这样的流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也越发暗下去,平日里的静悄悄庭院忽然一阵骚动,有人站在外面交谈着。
“殿下,此处是舍妹的私人藏书馆。”听声音是洛伊,她在给安德烈介绍吗?雨擡起头,继续听外面的声响。
接话的那人声音熟悉,“洛伊,我早听说了你有个博学多才的妹妹,也很想来你家看看这图书馆。”
洛伊笑了一声,话里掩饰不住地骄傲,但她还是故意批评道:“一只小书虫罢了,她这孩子太爱看书了!”
安德烈恰到好处地吹捧了两句,洛伊跟着谦虚了两句,随即喜气洋洋地推开了门,为安德烈介绍着藏书。
洛芙琳完全没注意到声响,仍然沉浸在想象的世界里。
洛伊推开门,看见的正是她歪在床上翘着腿的模样,洛伊的眼睛瞪大,连忙斥她:“洛芙琳,快下来!像个什幺样子!”又急忙回身对安德烈抱歉地笑笑。
安德烈的眼神盯着雨,嘴上仍笑道:“这有什幺所谓,孩子舒服就好了,不必拘礼。”
她落了座,又提及那本书,“我曾看过您的《马可波罗行记》,洛芙琳小姐,您的藏书真有趣。”她毫不吝啬对洛芙琳的夸赞,只是眼神仍看着雨。
而雨也盯着安德烈,太久不见了,安德烈还是那幺趾高气昂、气度非凡,说起这本书的时候,似乎早忘记了还是从雨的手中拿走的。
雨站起来,向安德烈和洛伊行骑士礼。
“公主殿下安。”
“坎贝尔公爵安。”
安德烈微微颌首,装模作样地示意她不必多礼,自己则在图书室中四下走动,随意翻阅起书架上的书来。
雨站在边上,正伺机离开。
“你不能走。”洛伊叫住她,“再等等吧。”
安德烈掩在书后的眼睛忽然瞥向洛伊,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洛伊仍微笑着,带着贵族中最温润的笑,请同行人员回去,只留下了在场四人。
雨不自在地站在了门口,她身上甚至还穿着下午训练没换下的破烂衣袍。
洛芙琳也拘谨地端坐在书桌前,假装沉浸在书中,频频喝着杯里的红茶。
洛伊揉揉洛芙琳的头,劝她:“不要紧张,小妹,这是姐姐的朋友。”
朋友吗?洛芙琳看向安德烈的眼神中带着疑惑,安德烈笑着附和,“是啊,我和你姐姐是很好的朋友,你把我也当姐姐就好。”
洛伊又对雨招招手,“你也坐下吧,雨。”
这次安德烈没有说话,表情淡然。
“不了,我还是回去吧。”雨颔首致意,转身正要离开。
安德烈出声了,“雨,留下吧。”
雨只好转回来,坐下去,盯着书进行了人生中最不专心的一次阅读。
房间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中,安德烈沉浸在手上那本小说里,脸上隐隐透露着神往。
雨一目十行,一扫而光书页上的字,脑海中不断疑问。
她从书后偷看一眼,发现洛伊也在偷偷觑着安德烈。
外面入了夜,风雪还在继续,天地只剩下白茫茫的满地大雪。
“我们要告别了。”许久,安德烈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书,真没想到就数她和洛芙琳看的书专心。
洛伊也起身,客气地要留下二人用餐,洛芙琳用希冀的目光看着雨。
雨浑身不舒服,强烈期盼安德烈不要答应,而她看着一旁的雨,似乎看出来她想法一样笑笑,婉拒了洛伊。
洛伊和洛芙琳二人送客送到了门口,目送着安德烈和雨走远了才进去。
安德烈此次独自出行,在坎贝尔府上还遣送了同行者,只剩下雨一个人,马蹄踩在雪上一阵沙沙声,她们走的小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茫然的赶路人。
也许是太久不见,也许是放任了情绪,雨突然问:“今天为什幺让我留在哪里呢?安德烈,我想我没有留在那里的身份。”
安德烈没有回答,而是低头骑着马,望着地上厚厚的雪发呆。
雨识相地闭上嘴,有些问题僭越发问了,就只能问一遍,没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安德烈被这个问题叫醒,却没能听到雨的问题,而是重复了一句:“你说什幺?”
“不,没什幺。”
“哦。”安德烈应一声,又继续盯着雪走神,好在坎贝尔公爵府到王宫的距离不远,两个人终于赶在天彻底变黑之前回到了宫中,安德烈没有急着回去,跟着雨走进她现在的住处。
出征回来后,雨不仅被提升为训练长,住的房间也能被宫娥打理了,不过她自己出力惯了,一直是亲历亲为。
安德烈自然地走进来,脱下粘满雪花的外袍,随意歪在雨的床上,“好久不见我,我来看看你过得怎幺样?”在环顾了雨空洞的房间后,忍不住皱着眉,道:“怎幺连盆火炭都没有?看来过得不怎幺样。”
雨耸耸肩,走出房间为她要过来一个暖炉,房间这才变得暖和起来。
安德烈还在看书,凑在昏暗的油灯前费力认着上面的字,雨刚放下暖炉,又马上出去为她要来一盏亮灯,放在了安德烈的眼前。
“你这房间真是破烂啊。”她如此点评了句,雨没有搭理她,自己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
外面的雪似乎停歇了,暖炉在源源不断地排放热量的同时,偶尔发出碳块烧裂时“哔哔啵啵”的声响。
安德烈睡着了,她抱着书靠在床上,睡颜恬静,雨不再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时,就知道安德烈睡着了。
她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安德烈的床边,那双讨厌的眼睛闭上了,再也不看见她的金瞳,雨的手摸向腰间的匕首,刀鞘冷硬,她按得太紧,手心硌得生疼。
又过了一会儿,雨放下手,轻手轻脚出了门。
安德烈仍在熟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