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尾宁思归来的最后一天。
学院的晨钟一如既往悦耳,可今天,像是审判前的丧钟。
阳光明明很好,却照得她浑身发寒。她总觉得今天有些不对。学生的目光在她经过时刻意移开,熟悉的老师与她擦肩而过却再无问候,仿佛她身上藏着什幺不能被言说的污秽。
没有看清来人是谁,只记得两道银灰色的披风翻飞而至,帝国徽章在胸前闪烁着琉璃般的光。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听见对方不带情绪地宣读:
“沙维莉亚·霍普,图兰帝国以协助调查为由,请你配合入宫审讯。”
脑子一时间宕机,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什幺?”
“尾宁思·开柯利失联,我们怀疑与你有关。”
仅仅一句话,信息量却足以摧毁她。
两位士兵看到面前的霍普小姐身形晃了一下,又极力保持平静。那张原本白皙的脸竟显现出几分铁青。只见这位小姐并未辩解什幺,更不曾反抗,众目睽睽之下任由他们带走了她。
不远处无人的角落,原本在教室窗台站立的鸟儿忽然撞碎了玻璃死掉。
马车内,一片死寂。窗户被黑布密封,车厢内一尘不染却毫无温度。没有烛台,也没有装饰,只有硬板的座位和两道沉默的目光。极具压迫力量的金属感如同囚笼,耳边唯有心脏剧烈跳动的鼓响。
自从启兰家族来到学院,不好的事一桩接着一桩。
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沙维莉亚已经无法费神思考,她只希望尾宁思安全。
图兰宫的宫门像张开的巨兽之口。她擡起眼,熟悉的拱门、雕花宫墙,在阳光下如同被刻进梦魇中的幻影。沙维莉亚不再多看,指尖握着裙摆,一点点收紧。
她被送入审讯室。墙壁、地板、天花板都由磨砂玻璃制成,反光柔和,每一道光线都像是眼睛在监视她。一座审判室,却被装饰得如同温室花园。她看着窗棂角落那簇金叶雕花,想起卡米乌斯马车里那张也带金边的窗角。她闭上眼,将那记忆抹去。
“混蛋。”
无尽的寂静之中,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每一口呼吸。
审讯官终于来临。
他穿着灰色长袍,面无表情,语气温和得几乎礼貌:“霍普小姐,请不要紧张,我们只是常规调查。”
沙维莉亚只是看着他,不语。
“你与尾宁思·开柯利的关系?”
她答:“订婚。”
“你是最后一个与他见面的人?”
沙维莉亚的神色终于有所变动。
“审讯官,您这句话应该问:‘您是最后一个与他见面的人之一?’”
他的表情有些微妙,没有否认她的问题,更没有赞同,只是机械地问了下去。
“卡米乌斯·启兰大人与您有接触?”
“……有。”
对面推来一份文件,打开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她身着黑天鹅长裙,立于宫门侧面。画面模糊,却能精准地辨认出她的脸、裙,以及她低头那一瞬间,不愿意任何人看见的眼泪。
又推来一份体积较大的礼盒。
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打开,是卡米乌斯强迫她穿上的那件礼服,那件沾染了她和他的体液、已经被她塞进垃圾桶的礼服。
“什幺意思?”
“介于你与尾宁思·开柯利具有恋人身份,第三者的出现是否是他逃跑的原因,目前还有待商榷。”审讯官又恢复了那股不易察觉的傲慢之气,仿佛在指责沙维莉亚对感情的不忠贞,“请你将所有细节供出。”
细节?卡米乌斯侵犯她的细节吗?沙维莉亚只觉可笑,“我是被迫的。”
他挑了挑眉,继续说,“那为什幺不报警?”
“有作用吗?”
沙维莉亚问他,可他没有接话。
眼前这个十七岁的贵族小姐比想象中更加成熟老练,甚至理性得可怕。审讯官不由得正了正身体,推高垂下的眼镜。
沙维莉亚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帝国需要一个稳定的局面,霍普和启兰的接触,正中你们下怀。”
“你很聪明,霍普小姐。”
下一秒,桌上又多了个东西,上面是图兰学院的监控地图。“我们发现,你在学院图书馆大量查阅有关血族术法的书籍,尤其是控制术。”
“知法不犯法。”
“是吗?那尾宁思·开柯利的消失,也是你研究书术法的副产物?”
尾宁思的消失,终于刺痛了沙维莉亚的神经。
“你好像记错了,审讯官大人,”她生起气来,目光变得侵略,“图书馆查阅是昨天的事,而我一介人类,怎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协助他逃跑?更何况我还没有进宫,如何通风报信?”
混淆嫌疑人的记忆与时间概念,以此达到目的。诱导审讯的基本手段。
她猜对了,帝国才不会管她是否含冤,平衡点一旦消失,就必须弥补这个失衡的缝隙。
“逃犯作为你的未婚夫,身为未婚妻的你好像并不着急。”
审讯官开始攻心。“霍普小姐,您家族是图兰帝国的大功臣,只要您愿意和盘托出,根本不会受到任何怠慢。”
沙维莉亚太累了,累到她不愿意多说一句。
她没有被送回学院。
琉璃审室的那道门关上之后,没有人告诉她要去哪里,也没有人告诉她可以离开。审讯官低头翻阅着纸张,旁边的侍卫一言不发。她坐在冰冷的铁椅上,裙摆被冷风吹起的那一瞬,心底竟升起一种说不出的预感。
那预感很快被印证。
她被带往侧门,沿着图兰宫地底封闭通道一路下行。
脚步声回荡在青灰色的甬道里。
尽头是金属制的重门,门上刻有帝国的徽纹和编号。
XVI-2 ——禁闭区第十六号房。
其中一人取出锁链,另一人禁锢住她的手臂往里拖,冷风扑面而来。
房间并不大,一盏高挂的琉璃灯吊在天花板中心,发出惨淡的白光。地上铺着冷石砖,靠墙摆着一张铁床和一张没有靠背的椅子,除此之外,什幺都没有。
她转身时,门已经被关上,连同最后一点光也一同隔绝。
沙维莉亚不记得自己坐了多久。
只有灯光在头顶安静燃烧,时间仿佛被切成一段一段的空白,她什幺也不能做,只能回忆。她想到尾宁思满是血痕的手,想起礼服盒子,想起那句——“为什幺不报警”。
目前,她能明确一件事:尾宁思已经成为帝国与启兰之间某种“平衡的牺牲品”。而她,正在被推进同一条道路。
*
时间流动得没有声响。
沙维莉亚曾试图记录时间,数灯的明暗次数,数风声回荡的节拍,可后来她放弃了。精神疲惫得像一滩水,她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却始终没有入睡。
尾宁思生死未卜,身为未婚妻的她也无能为力,反而代替他住进了监狱里。这段时间的变故太多太突然,安静的牢狱居然也算是一方静谧之所可供她思考。
“卡米乌斯是为谁而来。”她皱着眉,而她相信这就是问题的核心,“尾宁思由帝国掌控,启兰不可能插手,那他来是因为我。”
第一天相识埋下的火种就是证明。
沙维莉亚低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摩挲自己的手臂,找到一处按压下去。
果然,小蛇像是感应到疼痛挣扎起来,那块皮肤随着它的动作而浮起一指长的轮廓。松开手,它又像是重回舒适区一般,游了下尾巴隐去。
“蛇宿主是启兰长女。”她轻叹一口气,“如果它真的是这条蛇,那启兰长女又在哪里?”还是说启兰长女已经不在世,卡米乌斯为了复活家人,把她当作她生命的容器?这样的猜想令沙维莉亚恐惧,她可是霍普家族的人,启兰怎幺敢把主意打在她身上。
那她入狱,是否也是卡米乌斯的手笔。沙维莉亚愤愤地咬紧牙关,这个神经病,败类,混球,等她出去,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似乎又有了精力,她望向门口的看守。
身后传来倒地的闷响。
打鼾的看守一惊,回头只见霍普家的小姐昏死在潮湿的地面,而她身旁是一口也没动过的餐食。
下令关押她的大人只说将她守好,吃的穿的都不能怠慢。而这几天她要幺不吃,要幺就只对付几口。看守是个新来的官兵,哪知道“不能怠慢”意味着什幺,只知道将吃的穿的放在里面就行了,如今看见这位小姐昏过去了,心里才有了紧张感。
上报的话是他的责任,他担待不起。看守决定去叫醒她。
沉重的锁链被打开,脚步声靠近,沙维莉亚怀疑自己的听觉被黑暗的环境锻炼出来了,纵使紧闭双眼也能预测愚蠢的看守距离自己几步。
“小姐?醒醒。”
虚弱的小姐微微睁开眼睛,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苍白的脸蛋近乎透明,美丽的五官微微皱起,惹人怜惜。
看守不由得撑着她坐起来,让无还手之力的贵族小姐躺在他的手臂上,竟还妄想去抚摸她湿润的头发。
“嗯——!”
看守应声倒地。
他的脖颈流着血,那里插进了一根“不能怠慢”的头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