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送福

男人解下背上背着的藤编长棺,掀开顶盖。

他不费吹灰之力抱起阿公的身体,好生安放其中。

那藤棺足足一个成人大小,阿公躺在里面还空有整整一圈。

趁着男人从腰间绳束里抽出藤条,将阿公以一个安详的姿势固定在藤棺里。

安山攀着棺沿,最后抚了抚阿公黝黑枯瘦的手。

余温散去了。

有些冰凉,凉得她的心都颤了。

“阿公……”

干涸的喉咙里滚出了一腔酸涩。

这是她最习以为常的呼唤,只是从此往后再不会有人回应。

棺盖覆了上去。

阴影一寸一寸吞噬了那张苍白的脸。

男人紧紧束好藤棺四边,起身来到少女面前。

“家里有米吗?”

他问。

安山仰起头,湿漉漉的眼睛泛着红。

茫然一瞬才用力点点头:

“嗯!”

“装一捧带在身上。”

听言,安山瘸步匆匆钻进了灶房。

窄屋昏暗,她摸索着揭开米缸盖,探眼瞧见缸底只剩下薄薄一层白米。

她倾斜过沉重的陶缸,将散落在边缘与角落的米粒赶聚在一起,一抓接着一抓往衣兜里装。

渐渐的,一侧衣兜沉甸甸的往下坠。

她才捂着口袋回到了男人身边。

男人手拿厚厚一沓黄白色纸钱。

宽大的手掌一遍一遍揉搓着,干燥的纸页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窸窣。

纸尘随着他的动作飞扬,无数个细小的微点正乘着风过的方向四处逃窜。

紧实的纸钱渐渐松散,张张分明。

他将其交予她手中:

“拿着这些纸钱,待会儿跟在我身后。每三张纸钱为一撒,每三撒之间撒一把米。纸钱洒在左,米撒在右。”

风声压弯了草秆。

纸钱被山风卷起,打着旋儿往四处飘,起起伏伏迟迟不落。

然后挂住了荆棘,落入了深涧,陷在了石岩缝隙之间。

米粒从指缝间零零撒撒地漏。

又随着泼洒散在地面,密密麻麻往低处滚。

“哐啷——哐啷——”

碎石子撞响了一路。

是阿婆腰间的塑料瓶正随着她下山的步伐一摆一晃。

浑浊的眼睛茫然四顾,她并不知道要去往什幺地方。

只能牢牢抓住安山的手,给予行动不便的孩子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

“去哪噢……山妹崽……”

“阿婆,跟着我走。慢点……”

安山喘着气,她一边安抚着身旁的阿婆,一边努力跟上走在前面的背影。

沉重的藤棺负在男人背上,他微微弓着背,重心下沉。

宽阔的肩背想一道山梁,藤条深深勒进他肩头鼓胀的肌肉里。

他的足履陷入松软的腐叶,碾过滚动的碎石。

每一步都扎得极稳。

山路陡峭。

从嶙峋石耸与盘根错节的树根间蜿蜒而下,隐没在深不见底的雾霭之中。

脚下的路或许根本不能称之为路。

不过是一遍遍被前人踩平了泥巴踩秃了野草。

男人几度侧眸,几度放慢脚步。

她与他的距离总是越拉越远。

远到男人背着藤棺的身影只剩下一个小点,他又会站在原地等着身后的祖孙二人相互搀扶,缓缓跟来。

扭曲的脚踝难以支撑安山的身体,她走得摇摇欲坠。

一双瘸脚走在平地上尚且艰难,更别说这艰险的山径。

安山咬着下唇,汗水混淆了泪水,从颌沿坠落。

一滴接着一滴,浸湿过脚下途经的尘土。

汗湿透了又风干。

泪流尽了又再涌。

好不易。

山势趋缓了,浓雾稀薄了。

福园到了。

大大小小的坟包遍布在福园里。

香火味混淆着烧灼的气息,淡淡的,倒也不刺鼻。

地上没什幺杂草,一簇簇刀割过的残根一眼便能看出是人为料理过的痕迹。

几棵百年老树倚着山边长,粗大的根茎都撬开了石岩,坚硬有力。

树下连有一排长长的瓦房,像是住所与工屋合并在一起。

坟坑是早先就挖好的。

藤棺入了坑,男人拿起铁铲往土堆里铲土。

粗壮的手臂因发力而绷紧了皮肤,鼓动出肌肉的纹理。握着铲杆的手骨节凸起,手背上爆满了筋脉,根根青紫一路蔓延到小臂。

男人一铲接着一铲,把松湿的泥土填入坟坑,一点一点将藤棺覆盖了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深坑被填平,平地隆起了一个矮矮的土丘。

坟堆上落下最后一土后,男人用肩膀蹭过下颌的汗珠,放下了手中的铲头。

“坟包我明日用水泥和石块围好加固,墓碑我现在就去造。”

男人来到安山身前,沾着泥土的大手在衣摆处随意搓蹭了几遍,往口袋里拿出了一盒火柴,递了上去:

“你手上剩余的纸钱,就在坟头烧了吧。”

安山将余下了纸钱匆匆卷束塞入衣袋。

她双手掌心朝上并在一起,接下了男人放落的火柴盒。

紧紧攥着还有留余温的火柴盒,她深深一鞠:

“谢谢您!谢谢……”

男人没有再停留,像是留予了这一家人最后相聚的时光。

只见他轻轻颔首后便向一旁的工屋走去。

冠叶繁茂,风过时吹得沙沙作响。

像极了连绵不绝的哀鸣。

安山望着那小小的土堆,空洞无光的眼睛里再次被水色涌满。

压抑了一路的悲恸终于决堤,她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身旁的阿婆被那哭声所惊。茫然地看着痛哭的外孙女,又看着那小小的土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她不明白安山在哭什幺,只是看着安山的眼泪她疼得揪心。

阿婆笨拙地挪近安山身边。

被唤醒的潜意识使她伸出枯瘦的手,将无助的孩子搂在怀里。

“山妹崽,莫哭……莫哭噢……”

疼惜出自于本能。

阿婆一遍一遍抚摸着安山因哭泣而剧烈颤动的身体,轻声细语:

“乖啊……阿婆在,莫怕,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她哭着。

卸下所有强持肆意宣泄自己的情绪。

她求索着阿婆怀中的气息。

她拼命往里缩,往深陷。

仿佛这是她最后能抓住的温度。

是她孤苦飘零中最后的容身之地。

一碗水浇在粗糙切割的石板表面,泼洒出四绽的深色流势。

砂纸摩擦声沙沙响起。

握着砂纸的大手不一会儿被飞溅的石粉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白。

他本是专注的。

专注着他手中的动作,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让打磨的声响几乎盖去了哀泣的回音。

草帽因他身体前倾的幅度而沉了一寸,挡住了他眼前的视线。

就在他擡手微微掀起帽檐时。

他的目光不经意掷落在一片空旷死寂之中,那祖孙二人紧紧相拥的伫立。

也仅仅眨眼之间。

他便敛下了那短暂的停滞。

仿佛一瞬凝望从未发生。

仿佛心不在焉只是错觉。

毕竟。

他当了这幺多年的葬人。

他早已漠视了一切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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